Thursday, 28 November 2013

誠伯:我一生的原則是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

日期: 2013年11月28日
原文: 南方周末


這是一次沒有第一個問題的採訪——剛剛落座,沒等南方周末記者發問,李嘉誠就直奔主題:“說長和系'撤資'是一個大笑話。”

2013年11月22日下午兩點半,香港黃金地段之巔,長江集團中心頂層70樓,雄踞華人首富寶座15年的李嘉誠在會議室接受專訪,一開口就對南方周末2013年11月7日有關其“撤資”風波的專題報導作出了回應。

一牆之隔就是李嘉誠的辦公室,橫跨52個國家的李氏商業帝國的指揮中心,俯瞰著整個維多利亞港。已經85歲的李嘉誠只要在香港,至今每週一至週五均在此辦公,週六也上半天班。辦公桌上,乾淨得沒有一張紙,他說這是因為多年來習慣了“今日事今日畢”。桌頭的水晶相框中,是一幅他自己寫的小箋:求百事之榮,不如免一事之辱;邀千人之歡,不如釋一人之怨。

兩個多小時的採訪中,李嘉誠的平靜讓人印象深刻。除了開場和另一個瞬間,其餘時間裡他都語速平緩,聲調平和,即使被直接問到對於死亡的看法。這個從二戰的戰亂中走過來的85歲老人,多次反复表達他對國家與民族的感情。他說他不是一個完人,但“從過去到現在,問心無愧”。

南方周末記者記錄整理了本次面談和隨後補充的書面採訪。

現在中國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經濟更開放

李嘉誠:說長和系“撤資”是一個大笑話。

我告訴大家,以2013年為例,長和系總毛收入約為4300億港元,投資海外(新西蘭和荷蘭)基建項目則是130億港元(17億美元),實際動用的資金只有80億港元(10億美元),僅佔長和系總毛收入不足2%;同時,我們2013年在香港的貨櫃碼頭項目也投資了40億港元,這樣怎能說是“撤資”?真是天方夜譚的笑話。

“撤資”這個問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不成立的。

我們在世界52個國家都有投資和營運,包括地產在內,集團曾經在不同國家出售業務,有的賺了超過1000億港元,賺數百億元的也有不少,別人一句批評都沒有。

以在新加坡投資為例:這二三十年來,我們與當地政府關係非常融洽,而出售物業總值以百億元計。過去兩年多因地價上漲,在當地買不到合適的土地,現時只餘不足1%的住宅單位尚未出售,也沒持有任何收租物業,卻從未被新加坡方面批評我們“撤資”。

有時在某國家出售業務後,有新機會時又再重新加大投資,當地亦視為平常事,絕無引起任何傳言。企業按照法律經營,賺得盈利後再投資其他任何地區。或因經營不善虧損、業務回報低或前景欠佳而退出,均屬純商業決定。

在香港,如價錢合理,會繼續買。也可能會賣掉外國一些資產,或將資產上市,並不稀奇。高賣低買本來就是正常的商業行為。但我經營國際性業務超過30年,今次是第一次聽到來自香港所謂的“撤資”評論,在全球其他地方前所未有,然後又傳到內地去了。

在經濟全球化的大環境中,“撤資”這兩個字是用來打擊商界、扣人帽子的一種說法,不合時宜,對政府和營商者都是不健康的。

南方周末:但是最近你的確在連續出售內地和香港的一些物業和資產,這是作何考慮?

李嘉誠:用出售物業和資產作為“撤資”的例子,是可笑的。

地產是我們核心業務之一,但集團收租物業所佔比例不高,在香港的最佳地段如中區,用作長期收租的寫字樓物業總面積約有380萬平方英尺(約為四十餘萬平方米—​​—編者註),總市值不少於1300億港元,包括自用或曾用作總部的華人行、長江集團中心、和記大廈、中環中心和其他重要地段的商場等;內地方面,位於最佳地段的收租物業包括上海、北京如東方廣場等亦約有500萬平方英尺(約55萬平方米—​​—編者註),總市值至少400億港元,內地香港兩地收租物業市值共1700億港元,此外集團和我私人持有的全部海外收租物業市值只是內地香港兩地的千分之五。

然而,與其他大型地產發展商相比,我們無論在國內或國外,所持的收租物業規模都屬較小,其他全屬於大型住宅發展項目,建成後90%以上會出售,餘下商業部分如商場即使留作收租用途,也會在將來時機成熟時出售。酒店及服務式住宅則屬長期經營項目,但中間亦會出售。一切地產買賣都是正常商業行為。

沒有“撤資”的事,日後出售業務也都跟“撤資”沒有關係。如果我真要“撤資”,那麼最容易的就是“遷冊”(香港人將公司遷移註冊地稱為“遷冊”——編者註)。我一定不會“遷冊”,長和系永遠不會離開香港。不過規模的大小是另一回事,主要看情況而定,我有百分之百的責任保護股東的利益。

作為一家國際性綜合企業和負責任的上市公司,對經濟發展循環及業務回報條件常常要帶高度警覺思維,靈活調整是很正常和重要的運作。否則,如果你是投資者,也不會投資一家對股東不負責的公司吧。

南方周末:如果股東利益和國家的情況出現分歧呢?

李嘉誠:不會有什麼分歧。現在中國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經濟更開放,我這麼愛自己的國家,一定會留意經濟怎樣改革,農民生活因土地變成資產而改善,還有國企盈利上繳30%以改善人民生活,這些絕對是好事。國家鼓勵企業到外地投資,我在外國投資方面算是走前一點,可以說成功吧!

我一生的原則是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

南方周末:你目前出售的資產多為地產,你怎麼看香港和內地樓市?

李嘉誠:內地房地產過去持續上漲,往往以高於市值的價格也無法投得土地。內地政府部門都說要對房地產進行打擊,價格太高。不聽他們的話,還可以聽誰的話?現在價格的確漲得太高,一般老百姓買不到,投資地產的公司也有危險。

過去兩三年我們買入的項目較少。香港地價高,已看到不健康的趨勢……內地的地價也飛漲,我們也無法成功投得土地。若地產業務繼續艱難地經營,高價投地而虧本,就是對不起股東。

我們是一家小心經營的公司,長實今天的負債比例是4%,和黃是21%,還有在加拿大的Husky,負債比例只有12%,以這麼大規模的公司而言,屬於低的比例。這是我做生意的原則,對於債務和貸款問題,非常小心處理,如履薄冰。我從1950年開始做生意,到今天已經六十多年,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也一路走過來。

我一生的原則是不會去賺最後一個銅板,就是最後那分錢,要很小心。

南方周末:關於包括李家在內的幾大富豪家族,香港有個流行的說法叫“地產霸權”,你認為是嗎?

李嘉誠:“地產霸權”實在是一個笑話。

我們是國際綜合企業,地產只是其中一類業務,別人借地產攻擊我們,但我們買(土地)少了,大家高興才對!

大家都知道香港地產市場一直由政府政策主導,不論從土地供應到投地條件的設計、房地產稅務政策等等,並非地產商決定,因此“地產霸權”並非屬於地產商。

希望跟別人一樣,生活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

南方周末:以前你在香港一直備受尊敬,被譽為“超人”,但現在被抨擊為魔鬼、萬惡的資本家,說你壟斷了香港經濟。在你看來,香港人對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李嘉誠:樹大招風是盛名的代價。

貧富懸殊是世界大趨勢,普羅大眾面對的環境越來越艱難。以現今很多已發展或發展中國家城市同樣面對的貧富懸殊情況來看,在一個地方投資所佔比重越大,被抨擊的機會便越高。

我們因為在香港投資較大,引來抨擊。

二三十年前我已預見香港這個情況,不是我聰明,而是香港只有700萬人口,我做這麼多生意……有一次記者招待會,有記者問我會否“撤資”,問我為什麼不多在香港投資經營零售事業,我說,以零售業來說,集團在香港零售店舖有682間,全球共有12000間,就算在香港只增加10%店鋪,香港可以容納嗎?

香港市場已無法容納更多,因此,集團多年來已盡量控制。 30年前,集團的香港員工有三萬多,外國的則只有一半;現在全球二十六萬多名員工,香港仍維持三萬多,相差7倍。

1979年我收購和記黃埔之前,它在香港以外的地方是零投資。因為知道這個情況(香港市場有限),我不斷到外國投資,今天證明我的做法是對的,如果集中在香港投資,根本是蠢事!

和黃的香港業務佔全球投資比例約15%,長實在香港的投資佔全球的約三分之一,如果地產做得少一點,比例會更小。

其實集團在外國賺取的盈利亦會惠及香港股東,在時機適合之下將某些資產上市或出售,所得利潤將令股東受惠。

南方周末:你說普羅大眾的日子越來越難,以前你也曾經說過企業家最大的挑戰是幫助建立社會。企業家要如何幫助社會?

李嘉誠:全世界都有這個現象(貧富分化),並非香港獨有,內地也有。與10年前相比,歐美大眾今日的收入和購買能力,原則上也沒有太大的改善。

企業家的挑戰是幫助建立社會,這需要國家和人民一起盡心盡力地去做。

我認為提供免費午餐難以解決貧富懸殊問題,唯有為年青一代提供良好的教育,提高普羅大眾的就業條件和機會,脫離跨代貧窮。多年來我不止一次表示不介意政府合理地增加商業稅,以支持長遠的發展。

南方周末:我們在此前的採訪報導中曾說到,香港社會近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仇富情緒增加等等。你怎麼看待香港的未來?香港要如何面對這些變化?

李嘉誠:香港有其弱勢:缺乏天然資源,90%以上的工業北移內地,貧富懸殊情況更難改變。

如果政府沒有前瞻政策,以為解決現在就是解決未來,這是非常狹窄的想法。

政府需要考慮如何投資未來,如果不為年輕人提供更好的就業機會,貧富懸殊與社會情緒惡化只會持續下去。

福利化社會是否適用香港?關鍵是我們要有選擇,要大家扶貧,也要自願,只能引導。我相信,香港人一向熱心於慈善,樂意助人,對我來說,幫助低收入人士是義不容辭的事,但如果政府政策錯誤,不能解決社會缺乏上進機會的問題,只向有能力的人開刀,這是錯誤的。香港人都想創富,政府的角色應該要令人人有創富的機會,而不是等待“打救”。

這就要維持良好的法治制度,政府不能選擇性地行使權力。

香港擁有不少有競爭力的核心價值:自由開放的市場,重視法治和原則。這些“社會操作系統”來之不易,需要時間孕育,但如果管治失當,也可以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南方周末:你是否會離開香港?

李嘉誠:我深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家在香港。對我來說,長和系的基地在香港,我絕不會遷冊。

作為負責任的國際企業主持人,經營業務不能鋌而走險,一切必須以股東利益為大前提。我每天都會檢討集團的投資和營運策略,生意規模大小會隨著業務所在地區或國家的政治和經濟狀況而作出決定。

香港很難再擴展,原本曾想出售百佳,後來因價格不理想及發現有更好的構思,所以叫停。

在香港堅持不遷冊,但希望跟別人一樣,生活在一個公平公正的環境。

有時候我慶幸自己並未當官

南方周末:坊間有傳言,你與現屆政府關係不佳,這對你做出商業決策是否有影響?

李嘉誠:健康社會中政府與企業的關係息息相關。關鍵是政府的權力要在法治的基礎上公平公正地落實執行,永遠不能選擇性行使權力,勿令人對政府的公平性失去信心。

我與香港或各國政府的關係都是建基於此的,不會因個別領導人或官員的變動而受影響,最重要是政策要令商界有信心。

不過,我觀察到一個不健康現況在擴散中:“為官難,為民亦不易”,這對政府和社會來說都是雙損局面。有時候我慶幸自己並未當官,因為為官者要面對如何平衡和解決不同權益的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往往演變成更大的問題。

南方周末:在過往六十多年經營中,你如何處理與政治的關係?與政治打交道時你的原則是什麼?

李嘉誠:我不是聰明的人。

如果政治問題真的衝著自己而來,擔憂也沒用。

我沒有參與政治,但我關心政治,政治跟經濟根本是手和腳的關係,假如兩者背道而馳,是難以處理的。

我希望政治和經濟好,讓人民富國家強。我曾經說過,講真話,做實事,有貢獻。我的基金會不停地做公益事業。

我並非萬能,無法預測政治變化,也絕對沒法影響政治,我只能以我的智慧做出對股東有利的事。

南方周末:你近年的投資,為什麼多選擇在歐美那些成熟的市場經濟國家?

李嘉誠:一定選擇有公平法律的國家,我們在一些國家經營三十多年,政府並沒有因為我是外國投資者而出現不公平的對待。

世界上的投資機會和選擇,實在令我們應接不暇;集團可以挑選有法治、政策公平的環境投資。

南方周末:你曾經說過,財富的增加到了一個程度,便不會帶來更多安全感。但如果財富繼續增加,是否帶來不安全感?

李嘉誠:不會。

南方周末:這是你最艱難的時候嗎?

李嘉誠:不是。

我的最艱難時候是十三四歲。 12歲時,日本侵華,我和家人從潮州來到香港,後來日本入侵香港,母親帶著弟妹回到潮州,我與父親留在香港。日本統治香港期間,沒有什麼好日子可以過,13歲父親因肺病住進醫院,不夠一年,他去世。照顧父親這段時間我因為喜歡看書,發現自己也有肺病,病情接近危險階段,但我告訴自己不能死。身為大兒子,為了母親和弟妹,為了前途,一定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同時也不停搶學問,到舊書攤買舊書看,其中包括老師使用的教科書,跟謀生有關的書。三年零八個月的歲月,知識比得上一個中學畢業生,這段日子也沒有因為自己的病看過一次醫生。

即使是最艱難的日子,我也是充滿信心。

我在外國賺到錢,拿回中國,有什麼不好?

南方周末:財富對你意味著什麼?你曾經表達過對內心的高貴的嚮往。

李嘉誠: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輾轉反側,難以入寐,內心縈繞著很多問題。思潮起伏,結果直至凌晨,直到一個答案湧上心頭,令我豁然開朗:我頓悟了把基金會視作我第三個兒子的道理,這樣我會全心全意愛護他,給他分配財產,使他獲得所需資源落實一切公益項目,把我的心願永遠延續下去。

在財富要代代相傳的傳統觀念中,將基金會視為自己的孩子,可以鼓勵傳承,期望這種想法能在中國人社會擴大和延續。

基金會並不向外募捐,捐款人只有我一人,資金的大部分是基金會現有已投資項目的固定收入,另有部分是來自我個人從香港和外國投資所獲收入、繳完稅後再注入的。我訂明基金會所有收益,絕不惠及本人、家族或董事等等,也就是說他們都不能從中獲得收入。

基金會已擁有我三分之一的資產,至今我已捐出145億港元,如有良好的項目,將不斷地繼續支持,希望能對我們民族有貢獻。 2013年,基金會在內地及香港已捐付及承諾之數目達40億港元,是歷來最高的一年。

雖然我在全球不少國家經營業務,大部分收入都從外國賺取而來,每一分毫都是稅後才注入(基金會)的。但我規定基金會80%以上的捐款用於大中華地區,不超過20%的用在海外。我在外國賺到錢,拿回中國,有什麼不好?

南方周末:對於基金會,你不僅出錢,還出力,這是為什麼?

李嘉誠:我對賺錢的重視程度不及捐錢。

身為中國人,回想起我生長於抗日戰爭期間,國家被侵略,面對貧病、失學,於是發誓要終我一生,讓基金會擁有旺盛的生命,有能力繼續為國家、民族作出貢獻,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我視教育、醫療和公益慈善是終生不渝的事業。基金會主要做兩大範疇:教育、醫療。在內地,我們有很多個項目在不同地方做了十多年,現在仍繼續做,我們守信重諾,承諾的捐款均100%如期或提前捐付。

除了捐錢,也親力親為,投入不少時間心血,使得來之不易的金錢用得其所,令項目受助人受惠最大,能如此,是我最大的快樂。

我喜歡簡單生活,我追求的是付出個人力量,協助社會進步。有能力從事公益事業,是一種福分,從中能夠得到真正的快樂;有能力的人,要為人類謀幸福,這是“任務”。

如果是為對國家民族和人類有益的事,即使卑躬屈膝我也在所不辭;但若是為個人名利或公司利益,我絕對不會這樣做。也以捐建汕頭大學為例,成立至今三十多年來,我坦然面對任何困難甚至是忍受屈辱,對汕大也不離不棄。

南方周末:你是重視聲譽的人,做慈善是否求名聲?

李嘉誠:我不理別人怎麼說,我的決心就是繼續做下去。

投入公益慈善事業是我終生職志,絕不求名利。在汕大,即使基建、設備90%款項由我支付,任何一個角落也找不到“李嘉誠”三個字,我捐建汕大隻想做出成績。

很久以前捐款支持潮州兩所大型醫院,市政府領導曾遊說寫上我的名字,我不肯。他們於是建議寫上我父親名字,我也不肯,我回答說:先人如果有知,父親一定認同我的做法;如果並不知道,那麼寫也沒有意義。而且我更說笑,如果真的寫上父親的名字,將來拆掉更不好。

85歲,就不能愛科技嗎?

南方周末:你投資了包括Facebook在內的許多高科技企業。你已經85歲了,怎麼投資高科技?

李嘉誠:85歲,就不能愛科技嗎?我對新科技深感興趣,令我的心境年輕化。

18世紀工業革命由英國開始;21世紀則是科技革命,不少行業包括國防工業、農業、水利、能源、醫療、生命科技、電訊、互聯網等等均有突破性的發展,投資機會數之不盡,應接不暇。

我喜歡新科技,私人參與投資的科技公司有60家,也越來越相信“知識改變命運”。有一項關於農業的項目,一樣的土壤、一樣的水源,不改農作物的基因,可以增加三分之一的產量,若這不是新科技,那是什麼?現在已證明這項新科技是成功的,並在國內進行試驗。

我非常喜歡看書,追求最新的科技知識。我非常留意與自己從事行業有關的新信息和發展轉變,無論做什么生意,你一定要喜歡它和愛它,這樣才有進步。

南方周末:但是高科技有時也會對現實經濟世界中的人帶來傷害。在你心裡,如何平衡新科技帶來的傷害?

李嘉誠:對,新科技機器或儀器可替代工人,速度快,生產力增加。和黃在鹿特丹港的自動化率是90%,在西班牙是60%,在香港是20﹪。

如果通過教育提升工人的知識,他便能操控這些儀器,科技加速,就是另一革命的開始。

早前我應廣東省粵東僑博會的邀請,以潮州話錄製了一段話,其中提到:科技主導未來,大家都知道,智能機械化的速度將超乎我們的想像,濫竽充數不再,“老牛擠奶”的時代不再,捍衛未來的最好方法,就是投資教育和推動教育改革,讓我們的下一代永遠永遠告別落後、參與未來,是有能力者共同的任務。實在是我真摯、充滿感情的話。

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可能考慮參政

南方周末:你這一生經歷很多,到現在還在勤奮工作,是什麼支撐你的一生?

李嘉誠:我12歲因戰亂來到香港,一直好好地做自己應做的事。假如我沒有正確的人生觀,便無法活到現在。

南方周末:什麼是正確的人生觀?

李嘉誠:走正路,有理想,作為中國人,對自己民族作出貢獻。有理想地做生意,有理想地做自己

南方周末:你內心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嘉誠:建立自我,追求無我。

可以站得牢,挺得腰。

有人問我這麼忙碌,為什麼仍然那麼精神?除了運動,我內心安穩,精神沒有困擾,自己沒有特別的要求,做對人類和民族好的事,便感到開心。

南方周末:有沒有退休計劃?

李嘉誠:沒有。

世界波動很大……但我已做好退休準備,大兒子Victor隨時可以接棒,很多同事跟隨我工作很多年,我沒有擔心。

南方周末:你如何評判自己對香港的貢獻?

李嘉誠:不要問這些問題,我仍然很活躍,對未來充滿期盼。

南方周末:85歲回首過去,你覺得自己做得好與不好的地方有哪些?如果從頭開始,會有哪些變化?

李嘉誠:我一生勤奮,不停地搶學問,面對不開心的事仍然保持愉快心境,因而此生無憾,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擁有的資產一分一毫均從正途而來;即使有容易賺錢的機會,但對有些行業也堅決不參與。遺憾的事是不早點成立基金會。

我自問無論如何努力,仍發現沒有一個人能解決所有問題;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可能會考慮選擇參政(笑)。

我只是盡量用知識和感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南方周末:你在內地開展對癌症病人提供臨終關懷項​​目,你怎麼看待生命的終結?

李嘉誠:內地喜歡做這類服務的人並不多(因為病人會去世),反而其他如兒童項目較多人喜歡做,因為回報高。

一個非常冷的冬天,一個朋友患腫瘤,進了私家醫院,我探望他,他看見我非常高興,雙手拉著我的雙手,要我坐在床邊;朋友後來睡著,拉著我的雙手也沒有放開。我心裡想,這個朋友很富有,得到很好的醫療照顧,但因腫瘤而痛楚不已。內地貧窮的癌症病人沒錢接受治療,生活怎樣過?於是立即想到開展寧養服務,我不喜歡“臨終關懷”,改為“寧養服務”。

汕頭大學醫學院設立第一家寧養院。我告訴所有寧養院的負責人,現在使用的藥可幫助病人減少80%的痛楚,假如新藥可幫助病人減少90%痛楚,即使價格貴一倍,他們也不用問我,立即轉用新藥。能夠幫助貧困病人減輕痛楚,實在是有意義的事。寧養計劃已做了十多年,在內地及香港至今已有42所寧養院。日後若國家願意做這類的事,我可以停下來;否則,雖然沒有回報,我還是會繼續支持這類服務。

我常常鼓勵寧養服務的醫護人員,我說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有地獄,如果有,癌病病人的痛楚程度是最高的,有人甚至撞木頭來轉移痛苦,很淒涼。汕大醫學院作為第一家寧養院,全國寧養服務的全部費用由我支持,每年的資助金額會增加,兩三年內,每年捐款要增至1億元。

南方周末:你害怕死亡嗎?

李嘉誠:我不懼怕死亡。假如我是​​一盞燈,能夠照著一條路,還有留下有生命的基金會,只有政治可以破壞它,因為不是我所能控制,不然沒有人可以破壞這個基金會,我的兒孫及董事不能從基金會得到任何利益。

南方周末:我們注意到,你今天一直都非常平靜,據說平常你也是這樣。你會因為什麼而激動、傷心、生氣、興奮嗎?

李嘉誠:我一直都很冷靜。如果認識儒、釋、道的精粹,便會明白人生很短,不應浪費時間去理會這些事情,應從正途去做對的事,例如基金會的工作每天都在進步中,每天都有成果,像在荒蕪之地,種下大樹,讓後人有收穫,這是很高興的事。

我一生希望成為一個有價值的國民,擁有有價值的人生。

南方周末:百年之後,你希望後人如何評價?

李嘉誠:不會想這些事情,更加不會自我評價。

從過去到現在,我都是問心無愧。世界沒有完人,我只是盡量用知識和感覺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如果真的要寫墓誌銘,我會選擇一直支持我每天充滿鬥志的兩句話:建立自我,追求無我。

碼頭工潮中工人們把他畫成奸商和魔鬼,李嘉誠還開玩笑:把我的頭畫得還是笑的

創業至今六十多年,雖歷經多次經濟危機,但沒有一年虧損;自從1999年被福布斯評為全球華人首富以來,15年間不管風云如何變幻始終穩居這一寶座。

這就是李嘉誠。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創業至今六十多年,雖歷經多次經濟危機,但沒有一年虧損;自從1999年被福布斯評為全球華人首富以來,15年間不管風云如何變幻始終穩居這一寶座。

這就是李嘉誠。

但此時,他正前所未有地深陷入一場“撤資”風波。接連拋售內地和香港的一些資產,掀起軒然大波,被輿論認為是一個“風向標事件”。

2013年11月22日,南方周末記者探秘風波的最中心,位於香港中環的長江集團中心,李嘉誠的辦公所在地。

14:30,門打開,85歲的李嘉誠滿面笑容地走進來,步子很快,沒有任何攙扶。他和每一個人握手,微微彎腰遞上名片,微笑著,認真地看著每一個人,近乎多餘地用帶潮州音的普通話自我介紹:“李嘉誠”。

李嘉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成為超人之前的那個人

“外人都將他看作超人,而他自己,則始終將自己看成是變成超人之前的那個人。”

85歲的李嘉誠,從早年創業至今,一直保持著兩個習慣:一是睡覺之前,一定要看書,非專業書籍,他會抓重點看,如果跟公司的專業有關,就算再難看,他也會把它看完;二是晚飯之後,一定要看十幾二十分鐘的英文電視,不僅要看,還要跟著大聲說,因為“怕落伍”。

這種勤奮和自律,非一般人能比。

關於工作習慣,最為著名的細節是李嘉誠的作息時間:不論幾點睡覺,一定在清晨5點59分鬧鈴響後起床。隨後,他聽新聞,打一個半小時​​高爾夫,然後去辦公室。

熟悉李嘉誠的人士表示,他是一個危機感很強的人,他每天90%的時間,都在考慮未來的事情。他總是時刻在內心創造公司的逆境,不停地給自己提問,然後想出解決問題的方式,“等到危機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一個被廣為傳播的事實是,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而在這之前,李嘉誠已經準確預見,並早已做好了準備,等到危機來臨時,集團不但安然無恙,還從中獲得了擴張的機會。

作為一個商人,李嘉誠對數字尤其敏感。

從20歲起,李嘉誠便熱衷於閱讀其他公司的年報。除了尋找投資機會,也從中學習其他公司會計處理方法的優點和漏弊,以及公司資源的分佈。他自稱可以對集團內任何一間公司近年發展的​​數據,準確地說出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看一看便能牢記,是因為我投入。”

對於信息的重要性,李嘉誠常常一再強調。雖已85歲高齡,但他對新技術的了解,並不遜於年輕人。在李的辦公室,左手邊擺著兩台電腦,實時顯示旗下公司的股價變動。而在側面辦公桌上,則擺著他的蘋果筆記本,這是他日常工作所用的。

每天早晨,李嘉誠都能在辦公桌上收到一份當日的全球新聞列表。據一位跟隨他十餘年的人士透露,這份新聞列表並非摘要,而是一個又一個的新聞標題,多來自《華爾街日報》、《經濟學人》、《金融時報》等全球知名媒體。李會先瀏覽,然後選擇其中想看的文章,讓人翻譯出來細讀。

李嘉誠的這個習慣堅持了十餘年,並因此而專門設立了一個四人小組,負責這項工作。而他之所以看標題,不看摘要,是不想被別人誤導。

據另一位員工透露,以前,李嘉誠看新聞喜歡紙質版,iPad出來之後,他就只看電子版了。李現在用的是iPhone手機。

這些習慣,讓李嘉誠始終站在資訊的最前沿,也讓這個老人投資了一系列高科技公司。

李嘉誠旗下的維港投資,最近這兩年,投資了六十多家科技公司,其中不乏很多明星項目,例如Facebook、Skype、Siri、Waze、Spotify、Summly等等,而這個團隊總共不過8個人。

“他並不是一個生活在像牙塔中的人,相反,他對潮流的把握遠超很多年輕人。”一位下屬透露。李嘉誠旗下公司無數,連很多下屬都數不清,直接向他匯報的,就有200人左右。每個月,李都會跟海外管理層進行會議,每年會“出外巡檢”三四次。

李的多位下屬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李嘉誠非常善於問問題,遇到一個新事物,他總是會想,這和我、和我的公司有什麼關係?他總是會將自己的問題交給專業的人去尋找答案。

比如,在Facebook等社交媒體開始火起來的時候,李嘉誠曾經問過旗下公關團隊一個問題:怎麼看待其和平面媒體以及網上媒體對集團公關的影響?

為了回答李嘉誠的這個問題,公關團隊專門召開最高會議進行討論,形成專題報告向李匯報。有趣的是,最後這個團隊甚至開發了一款軟件,專門用以評價不同渠道的公關效果。

“如果李先生是個停滯的人,就不可能有今日之成就。”李嘉誠的一位下屬感嘆,“外人都將他看成超人,而他自己,則始終將自己看著是變成超人之前的那個人”。

與自己相處

他幾乎從不生氣,見到所有人,都是一副標準的笑臉。

熟悉李嘉誠的人,也常說他們看不懂他。他幾乎從不生氣,見到所有人,都是一副標準的笑臉。

“他真的沒有生氣過嗎?他會因為什麼事情而難過?他發過火嗎?”面對這一連串問題,幾位跟了李嘉誠十年以上的下屬一臉迷茫,想了很久,他們實在回憶不起是否有過這樣的場景。

當你問起李嘉誠強勢的一面時,其中一位跟了李二十餘年的高層反問:強勢怎麼定義?

在她這麼多年的印像中,李決斷非常之快,但並不是個咄咄逼人的人,他很會傾聽下屬的意見,“如果你是對的,他會聽你的,而不是堅持他的”。

在生活中,李嘉誠時常表現出單純快樂的一面。走在香港的大街上,李就變成了一個念舊好玩的老頭,總是和身邊的人說,這裡原來是啥樣的。

李嘉誠還每週為兒孫們親任導師,自己準備課程、案例,據一位接近李的下屬透露,3年來,他給孫輩們上的課,既有道德討論,也有文化批評、世界經濟。孫子、孫女年紀都很小,要演繹生動,難度很高,但李卻樂此不疲。

為了告訴兒孫們風險是怎麼回事,李嘉誠甚至還專門花了8000美元,去印出了四張AIG股票。他把這張股票裱起來,標註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保險公司在金融危機中破產的故事,並且寫上“以此為鑑,可惕未來”。有趣的是,這時候他的孫兒們還不過幾歲。

另一位跟了李十幾年的下屬透露,李嘉誠喜歡看電影,而且,看電影時,他的“代入感”很強,每次都會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角色,然後隨著劇情起伏,“過他們的生活”。

在這位下屬看來,李嘉誠其實是個感情很豐富的人,但他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很懂得控制自己的情感。

1996年,李嘉誠的長子李澤鉅被世紀大盜張子強綁架,對方單槍匹馬到李家中,開口就要20億,李當場同意,但表示“現金只有10億,如果你要,我可以到銀行給你提取”。

李的鎮靜,連張子強都很意外,張問他:你為何這麼冷靜?

李回答道:因為這次是我錯了,我們在香港知名度這麼高,但是一點防備都沒有,比如我去打球,早上五點多自己開車去新界,在路上,幾部車就可以把我圍下來,而我竟然一點防備都沒有,我要仔細檢討一下。

李嘉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他勸告張子強:你拿了這麼多錢,下輩子也夠花了,趁現在遠走高飛,洗心革面,做個好人;如果再弄錯的時候,就沒有人可以再幫到你了。

有趣的是,據李嘉誠透露,後來張子強又打來電話,李說,你搞什麼鬼,怎麼還有電話?張子強在電話中說,李生,我自己好賭,錢輸光了,你教教我,還有什麼是可以保險投資的?

李嘉誠答道:我只能教你做好人,但你要我做什麼,我不會了。你只有一條大路,遠走高飛,不然,你的下場將是很可悲的。

2013年11月22日,李嘉誠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的情形時,語氣平靜,就像是在講述一段別人的歷史。其中的驚險和錐心之痛,似乎全都煙消雲散。

李嘉誠將這種冷靜歸於他喜歡看書,“我喜歡看書,什麼書都看,這對我都有用,今天有用,明天也有用。所以,很多大事來的時候,我也能解決”。

而一位跟了李十幾年的下屬則將這種冷靜歸結到他少年的成長經歷上。

李嘉誠出身於書香門第,爺爺是清朝最後一科秀才,兩位伯父在民國初年,還曾跨海留洋取得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博士學位。而李的父親,則是小學校長。但因為二戰爆發,故鄉潮州被日本侵襲,李和家人逃難到香港。

沒想到,1941年日本攻占香港,母親只好帶著弟妹回老家。更沒想到,貧困抑鬱的父親染上肺結核,半年之後就去世了。 14歲的李,獨自面對父親的死亡與埋葬,“一夕長大”。

更禍不單行的是,年少的李嘉誠也染上了肺結核。

“這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李嘉誠回憶說,“我告訴自己不能死,身為大兒子,為了母親和弟妹,為了前途,一定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沒有錢去看病,李嘉誠便只能用自己發明的方法對付肺病,清晨到山頂呼吸新鮮空氣,李替廚師寫家信,以交換魚汁與魚雜湯,強迫自己喝下這平日最討厭的食物,只因知道這些湯有營養價值……

一位採訪過李嘉誠的記者寫道:李嘉誠的心胸之大——收購和記黃埔此等之事一直秘不外宣,甚至自己的老婆也不知道,一切都自己心算——是撐出來的:喪父、養家、肺病、貧窮……當一個人在自己15歲左右經歷這一切挑戰而沒有被打垮,他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承受的了。

孤獨是他最自然的常態

“他會不斷自己拋問題、自己回答。”

雖為華人首富,但李嘉誠卻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

“他11歲就逃出來,一路上都是一個人在奮鬥,他老和我們講自己縫衣服,到現在依然如此。”一位下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李的襪子都是不能見人的,因為他自己縫補了好多次。

李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打從1972年長江實業上市記者會開始,就再也沒有變過。手上的手錶,也總是同一塊,直到最近在一次旅行中看到一款西鐵城的太陽能手錶,他非常喜歡,才很大方地跟售貨員說:“你不用給我打折啦。”這款手錶的售價是3000港幣。

鏡頭前,李總是藍黑色西裝套裝搭配白襯衫,而領帶永遠是藍白色系,李樂於向別人展示他穿了數十年的西裝皮鞋勝於向別人展示他成功的生意。

李的辦公室,像他的打扮一樣簡單,除了一望無際的維多利亞港海景。

偌大的辦公桌上,只有一沓很小的便箋紙,兩支筆,一副放大鏡,李每週在這里工作五天半。

辦公桌的對面,是黑色的沙發和茶几。沒有靠墊,沒有煙灰缸,也沒有潮州人最喜歡的功夫茶具,只是孤零零地擺著一個裝飾盒。

李辦公室最惹眼的,是清代儒將左宗棠題於江蘇無錫梅園的詩句:“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尋平處住,向寬處行。”

這24個字,凝聚著深刻的人生哲理,而李嘉誠則將其視為自己的人生信條。

“孤獨感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自然的常態。”那位熟知李嘉誠經歷的高層如此評價道。在她看來,經歷過少年磨難的李嘉誠,早已習慣了孤獨的感覺。

回憶早年的苦學生涯,李說,“別人是自學,我是'搶學問',搶時間自學。一本舊《辭海》,一本老師版的教科書,自己自修。”

這是一個孤獨之旅,命運剝奪他的,李要靠自己搶回來。沒有學歷、人脈、資金,想出人頭地,自學是他唯一武器。

李嘉誠自律驚人,除了《三國志》與《水滸傳》,他不看小說,不看“沒有用”的書。撿起教科書,李時而扮演學生,時而扮演老師,摸索教學和出題的邏輯,尋找每個篇章的關鍵詞句,模擬師生對話,自問自答。

“孤獨是他的能量,也是他的朋友。獨處時,他腦海會開始做思想的掙扎,會不斷自己拋問題、自己回答。”李的一位友人說,“他現在的習慣,就是來自於此。”

在創辦長江塑料廠時,李又開始訂閱英文《當代塑料》及其他西方專門的塑料雜誌。與此同時,李開始將部分資金投資華爾街上市公司股票,李從不按直覺投資,而是仔細研讀公司財報,研究商業規則。華爾街財報是李的英文老師、商業教練,也是李的私人投資獲利來源。

在這位友人看來,經過幾十年的磨煉,李嘉誠早已學會了和孤獨相處,所以,登上人生的高峰之後,少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而李的豁達和樂觀,也皆來自於此。李的這位友人給南方周末記者舉了個例子,2013年3月份,香港國際貨櫃碼頭髮生罷工事件,工人們在長實門前紮起帳篷,拉起橫幅抗議,李嘉誠的照片被畫上魔鬼的紅色雙角和白色獠牙,額頭上還被寫上了“奸商”兩字。因為要從門口進出,李嘉誠看到也非常不高興,但幾個小時之後,他就開解了,李和他們開玩笑說,哇,這個上面,把我的頭畫得還是笑的。

“工潮的衝擊大,還是逃難到香港的衝擊大呢?”這位友人反問,在她看來,早年的經歷,早已讓李嘉誠練就了百折不撓的心態,“他找到了平衡內心的秘訣”。

在李嘉誠的辦公桌上,有兩塊小玻璃,上面是李自己寫的兩段話,一段是:求百事之榮,不如免一事之辱;邀千人之歡,不如釋一人之怨。而另一段則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建立在尊重之上的商業帝國

早在很多年前,李就已經不管具體業務,他的時間和精力,基本花在“定坐標”上。

相比他內心的隱秘世界,普通人更感興趣的是他的財富帝國。

一個地產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李最讓人敬佩的,不是他在香港的成功,而是他在世界上的成功。同為商人的他感慨,在香港這個彈丸之地,成功商人很多,但一旦走上國際化道路,許多人就因不適應而鎩羽而歸。

但李嘉誠不同,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李就一步一步走向世界,且屢戰屢勝,幾乎從無敗績。

而今,李嘉誠的商業版圖遍布全球52個國家,從事的產業,橫跨通信、基建、港口、石油、零售等多個領域。集團員工超過26萬人。而員工中,中國人只是少數,大多都是英國人、美國人、加拿大人……他是如何做到的?

“build on respect(建立在尊重之上)”。李嘉誠身邊一位高管脫口而出。

在李嘉誠身邊的高管們看來,尊重所有人,是李嘉誠公司的核心文化,也是這麼多年其能夠馳騁全球的秘訣所在。 “每個人都有很多選擇,為什麼要跟著你?你給我很多錢,但需要犧牲我的尊嚴,我不會跟著你;但如果你因為我有能力,尊重我,給我空間和舞台,我一定會跟著你。”

一個可以佐證的事實是,在李嘉誠旗下公司,員工的離職率通常都非常低,多數員工都是跟著李打拼了數年的,這里當然也包括很多老外,“他們能留下來,更是因為如此(被尊重)。”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採訪中,李嘉誠時時處處都表現出這一點。李認真地傾聽每一個人的問題,生怕沒有回答清楚,約好了用普通話採訪,李就一直用普通話,雖然潮州話對他來說更自如。李會照顧每一個人的感受,聽問題時,專注如小學生;回答時,一定會看著對方。

李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張名片,但輪到攝影師時,名片派完了。讓人意外的是,採訪進行到一半,李突然向遠處的助手要了一張,補給了攝影師。他的舉動是如此自然。

李嘉誠不希望別人稱呼他為老闆,他更願意以“領袖”要求自己。 “一般而言,做老闆簡單得多,你的權力主要來自你的地位,這可能是上天的緣分或憑著你的努力和專業的知識。做領袖就比較複雜,你的力量源自人性的魅力和號召力。”在一次接受訪問時,李曾這樣自我解答:“做一個成功的管理者,態度與能力一樣重要。領袖領導眾人,促動別人自覺甘心賣力;老闆只懂支配眾人,讓別人感到渺小。”

據高管們透露,早在很多年前,李就已經不管具體業務,他的時間和精力,基本花在“定坐標”上。

比如說,負債率。李嘉誠對這一指標的控制,近乎偏執,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旱時,要備船以待澇;澇時,要備車以待旱。一家公司即使有盈利,也可以破產,一家公司的現金流是正數的話,便不容易倒閉。”

李嘉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長實2013年的負債比例是4%,和黃是21%,位於加拿大的Husky,負債比例只有12%。李對此深以為豪,“我從1950年開始做生意,對負債和貸款問題,我一直非常小心處理,雖然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但也一路走了過來。”

工廠是最好的課堂

“現在很多人只知道李先生是富豪,卻忘記了他是做工廠出身的”。一位跟了李嘉誠十幾年的下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是解讀李嘉誠的另一個密碼。

與重視定坐標一樣,李嘉誠對細節也很重視。

李嘉誠基金會負責具體項目的羅慧芳女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做的一個醫療方面的項目,李對每一個數據都很清楚。他甚至也會自己打電話去抽查,有一次,其中的一位患者接到一個香港打來的電話,對方開口就說“我是李嘉誠”,把他嚇了一跳。

“現在很多人只知道李先生是富豪,卻忘記了他是做工廠出身的。”一位跟了李嘉誠十幾年的下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是解讀李嘉誠的另一個密碼。

“做工廠的人,對細節要求非常嚴格,李嘉誠開始做錶帶,後來做塑料花,這都需要對細節的把握。”據這位高層透露,即便到現在,李依然有著工廠情懷,他看到一個杯子,就拿起來研究說,這個可以怎麼做怎麼做。

對李嘉誠來說,早期的工廠經歷,是他最好的課堂。對做一個塑料花,原料怎麼來的,怎麼出口,怎麼辦手續,他瞭如指掌,而其對世界經濟形勢的認識,最早也來自這裡。

而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李做生意的原則,也形成於此時。

據李嘉誠的這位友人透露,早年,李嘉誠的英文並不好,但是塑料花又是出口的,如何用那麼蹩腳的英文去說服別人,對李嘉誠是個很大的挑戰。最終,他想出了一條最有說服力的理由——貨真價實,“我的成本加25%,就是我的價格,而且,我永遠是這個價錢。”

“李嘉誠就這麼找到了一個詞典,就這麼應付世界了。”這位友人說,李的這種原則,幾乎貫穿始終——做人也是一樣。

和李嘉誠同時代的商人中,不少人栽在了最難處理的政商關係上,但李卻從未因此而煩惱。 “他對官員的態度也是始終如一,無論遇到什麼事,別人都知道,李嘉誠會怎麼反應,所以,也不會為難他。”這位友人分析,李做人非常有原則,這讓他在政界也贏得了不少人的尊重。在處理政商關係上,李曾給自己定了九字箴言:講真話、做實事、有貢獻。

“政治和經濟,根本上是手和腳的關係,假如兩者背道而馳,是很難處理的。”李嘉誠坦言,如果政治找上門來,躲也是躲不掉,他的原則是“不參與政治,但關心政治”。

李嘉誠不喜好交際,在一些朋友看來,他很悶,有時還有點不合時宜。這位友人給南方周末記者舉了個例子,一次,一個官員在李嘉誠面前誇耀他們投了多少錢搞環保,李突然來一句,“不浪費就是最大的環保”,差點沒把人噎死。

另一個細節是,在2012年的特首選舉中,李嘉誠支持的是樑的對手唐英年,選舉結束後,有人勸他與梁重歸於好,他回道:“我們本來就沒有怨,何來的和好?”

“李嘉誠是有點不好玩,但是有一點,所有人都很喜歡他,那就是他的真心。”一位友人說。李嘉誠自己也經常說,他在全世界各地都有生意,但每次做完生意之後,都會和客戶變成朋友,有的更成為知己和事業的重要夥伴。有時候,“李嘉誠”三個字就是金字招牌。

內心的富貴才是真富貴

為彌補自己少年失學的痛和父親因病去世的無奈,李嘉誠將基金會捐獻的方向主要放在兩方面:教育和醫療。

“我對賺錢的重視程度不及捐錢。”2013年11月22日,李嘉誠如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這是這位華人首富的另外一面。

1980年起,李嘉誠決定設立個人基金會,希望“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後做的事,一定要比我在世時做的只多不少”。而在更早些時候,他們就已經捐獻巨資。 2007年5月,《時代》雜誌公佈全球最有影響力的兩位人士,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慈善家”一項,李嘉誠名列其中,與比爾·蓋茨齊名。

然而,外界很少知道的是,李嘉誠做出這一決定,也經歷了一個曲折的心路歷程。金錢,也曾經對李充滿誘惑。因為李目睹父親從受人尊敬的小學校長,落魄到一名寄人籬下的職員。李經歷過沒錢就沒有尊嚴、沒有家、無法讀書的困境。所以,在創業成功之後,李也曾享受過金錢帶來的快樂。

據媒體公開報導,1956年,28歲的李嘉誠已躋身百萬富豪之列。那時候的李,體會到物質享受的樂趣,西裝來自裁縫名家之手,手戴百達翡麗高級腕錶,開名車,甚至擁有遊艇。李也開始嘗試上流社會的玩意,玩新型萊卡相機,並在香港列提頓道半山腰買了面積近200平方米的新宅,將母親接來同住。

但是,就在搬進新家的那天晚上,李嘉誠徹夜難眠,第一次認真審視財富,“財富能令一個人內心擁有安全感,但超過某個程度,安全感的需要就不那麼強烈了。 ”李嘉誠後來回憶說。

至少在半年的時間裡,李嘉誠一直鬱鬱寡歡,晚飯後,常一個人駕車到西環半山上的寶珊道發呆。李說,直到有一天,自己突然想明白了,可以通過幫助別人,賦予財富新的意義,李突然領悟到:“內心的富貴才是真富貴”。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李嘉誠開始不斷捐獻,直至1980年,李已經52歲,成立了李嘉誠基金會。

為彌補自己少年失學的痛和父親因病去世的無奈,李將基金會捐獻的方向主要放在兩方面:教育和醫療。

首先,李在故鄉成立一所大學——汕頭大學。辦學是個無底洞,李此舉曾引來一些朋友的擔憂,但李志氣堅定,少年失學的痛,轉化成他對汕大的濃郁情感。李說,雖然他沒有大學學歷,卻能創造一所大學。 “就算汕頭大學一夕之間被摧毀,我也會把它重建起來!”

而今,這片昔日的農田上,已經培養出了大批碩士和博士,一些人已經進入社會工作,採訪中談及這一話題,李嘉誠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現在,李逢人便稱,基金會是他的“第三個兒子”,然而,外界同樣很少知道的是,這一稱呼得來同樣不易。

據李嘉誠透露,2003年的某個夜晚,為基金會的未來,他再次徹夜難眠。因為他日漸體會到自己年事已高,但又不希望基金會停止運作,而基金會無止境地運作,就需要投入大筆大筆錢,他擔心,這是否剝奪了原本該屬於子孫的財富權利?

彼時,李嘉誠也被家族財產的傳承所困擾。一端是自己的親骨肉,一端是自己的夢想,到底該如何取捨?

突然,李領悟出一個道理:“我現在有兩個兒子,如果我不是(有)兩個兒子,而是三個兒子,我是不是也要給第三個兒子一份財產?”只要將基金會視為第三個兒子,財產分三分之一給基金會,就理所當然。

心念一轉,豁然開朗。李嘉誠後來在接受采訪時透露,這個思想上的自我突破,讓他開心了很多天。 “那種安慰、愉快的感覺,實在用筆墨難以形容!”

事實上,李嘉誠做慈善,很多時候,也是基於自己的親身經歷。李曾開啟了一個針對癌症病人的臨終關懷項​​目,起因是,他去探望一個罹患腫瘤的富豪朋友,這位朋友看到他非常高興,雙手拉著他要他坐在床邊,後來朋友睡著了,拉著他的手也沒有放開,“我心裡想,這個朋友很富有,但因為腫瘤而痛楚不已。內地貧窮的癌症病人沒錢治療,生活怎樣過?於是立即想到開展寧養服務” 。

李說,他不喜歡“臨終關懷”這個詞,所以改為了“寧養服務”。

李嘉誠基金會高級項目經理羅慧芳女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李對這個項目很上心,甚至還專門就市面上有哪些新藥和他們進行過討論。據她透露,寧養計劃至今已經做了十多年,在內地以及香港已經有了42家寧養院。

對於另外一個支持兒童疝氣手術的項目,羅慧芳女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在一個下午四點多時給李嘉誠看了一組患病兒童的照片,李當即表示支持在那個省份開展這一項目。一個小時後,李又跟羅說,擴展到旁邊兩個省份吧。

在過去的幾年中,李嘉誠一直在期待他的言行能夠激起更廣泛的響應,將慈善業從個人的道德完善,轉變成促進社會進步的力量。

2013年11月19日,在位於西安的大石頭村,李嘉誠為其基金會下屬的“展璞”計劃二期揭牌,李跟省市領導以及村民座談,幾乎每個人發言時都要稱讚一番李嘉誠的善舉,對他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每一次,李都雙手抱拳,站起來,然後彎腰,連聲說,“謝謝”。

面對冗長的發言,李嘉誠坐在北方微涼的硬靠椅上,始終面帶微笑。座談進行到一半,有好心的工作人員拿進來一個坐墊,但被他拒絕了。

“展璞”這個致力於培訓內地女村官的項目,此前已經在廣東、廣西等地取得了一些效果。人群中,從廣西專程趕來的潘德英欣喜不已,這位來自桂林大寨村的民選女村官,在李嘉誠基金會的資助下,於2010年到廣西大學接受培訓,回去後,就向當地婦聯提出,能否給村里的婦女們培訓一下婦科保健知識。 “以前談起這,臉都紅;上了課之後,覺得沒什麼,也想幫鄉親們一把。”而今,潘解釋這些,沒有絲毫忸怩。

潘德英自信,充滿陽光,自認為沒有什麼做不到的。她還從基金會中爭取了2萬的種子鼓勵基金,拿回去修建村里的演藝樓。這個方案也得到了地方政府的支持,獲得了額外32萬元的資助。而今,演藝樓已經開業,成為鄉親們的另一個創收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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